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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人在中国,用中文写作、做梦、对抗遗忘

终于又录播客的 正面连接 2023-01-20


上个月中旬,我们推送了文章《世界分裂了,你为什么留在这里?》(点击阅读)。作者是一位意大利人,叫ale(亚历)。他在中国生活了六年,用中文写作。2023年的第一天,我们和他一起录了一期播客。


2014年,ale第一次来到中国,用英文报道南京青奥会。两年后,他决定到中国读书,学电影。他渴望与世界各地的人连接,做世界公民,2016年的中国和中国电影,让他看到实现自己愿望的可能。


ale从零开始学习中文,也用新的视角看待和记录在中国的生活。他看《欢乐颂》,与中国朋友喝白酒,遇到外国人住宿登记的难题。他在主旋律电影中当群演,认识了一位想拿奥斯卡奖的美国群演梅森,文章里他写道,“中国电影变了,但它不是突然就变了。就像梅森一样,主旋律从远处走过来了,等到时机成熟,冲到了最前面。”


ale也见证了世界的分裂,他翻看自己在2014年南京青奥会时写的报道,流下了眼泪。“我意识到,自己预见的世界没有实现。我还发觉,那可能是我最后一次通过浪漫的滤镜看待生活。”


2020年开始,他与所有人一样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封控,无数次地出示手机里的各类码,也无数次地张开嘴接受核酸检测。他在隔离中仍然寻求人与人的连接,在上海办写作俱乐部,封控时与朋友互助,偶尔讨论“润不润”的问题。上海解封后,他在写作俱乐部的群里问大家如何形容这种感觉,有人回复他,“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文章发表后,很多读者在ale的故事里看到自己的生活——


作者和我们共享着同样的时代背景,同样的变迁,同样的痛苦。……所有共享的世界主义理想在这片土地上消散的形状与方式,都可以说是不甘、遗憾、迷茫得一模一样。


以一个外来者的眼睛,为由盛急速转衰的这些年留下一个凄凉的切片。主旋律不是突然而来,战斗的序曲早就埋藏在一则则不起眼的消息中,而我们只是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模糊。


ale说,他在这些评论里意识到自己是在构建一种集体记忆,这些故事不只和自己有关系,也和其他很多人有关系。


评论区中,人们惊叹于ale的中文写作水平,“他甚至能体味中文的悠长意蕴”,“他的中文表达及写作水平甚至好过很多中文是母语的人,包括我自己”。还有人问,你会用中文做梦吗?


ale说,“在使劲走向封闭的时代,中文是我和世界保持连接的绳索。” 去年11月,他在从上海去往成都的火车上认识了一个中国人,唐先生。他们互留手机号,一起吃了早饭,唐先生发短信说,“以后我们永远是朋友”。11月底,ale在唐先生的公司经历2022年的最后一次封控,2023年1月底,ale即将去唐先生的老家过春节。


接下来你将听到的这期播客,我们就从唐先生开始聊起。



以下是本期播客的文字节选。





正面连接

稿子发表之前, 12 月初的时候,你是在陕西?


 ale 

稿子的很大的一部分,我是 11 月底在陕西安康写的。我当时是去找我在文章里面提到的唐先生,我们在火车上认识之后,他又邀请我去安康他的公司。结果我从火车站出来,唐先生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这里到处是疫情。


在那边待三四天之后,当地陆陆续续地开始封每条路,我们想在周边玩的计划基本上都泡汤了,基本上就待在他的公司里面。好在他公司里面有一个很会做饭的四川阿姨,天天给我们做饭。所以这是在我经历的封控当中,我吃得最好的一次了。


基本上我们的活动项目是泡茶。那段时间也没怎么喝过咖啡。动不动唐先生会来敲我的门,包括我在写稿的时候,他就说,亚历,泡不泡茶,叫我过来跟他聊。他很好奇关于我意大利的家人,会问我的父母,我的两个姐姐的情况。他们做什么?我跟他说,我姐姐做一些跟茶叶相关的事情,他还帮我安排给她寄一些样品,他朋友茶山的茶叶,让我姐姐尝一尝。


好像我们我们聊的每一个话题,都会有一个很现实的结果。比如我们聊我姐姐的事情,没过多久,我就安排了这些茶叶寄到她那边去。再聊到意大利,没过多久,唐先生就让我安排我妈妈去买一些意大利服装,用来送给一些朋友。我在安康待了一周多的结果就是两个国际快递:茶叶寄到意大利,服装寄到安康。都是边喝茶边聊的一个结果。


正面连接

你从陕西离开的时候还是在封控的状态吗?


 ale 

对,那时候我离开安康还是比较紧张的状态。因为2020年经历过在学校里封控的一段时间,今年经历过上海,今年夏天在海南。所以我还是对封控有一些阴影。


唐先生跟我说这里有疫情,我开始有点害怕,想走。但是唐先生让我多等一会,说马上就好了。马上就解封了。但你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宣布的五天之后会不会真的解封,毕竟我经历过上海那个事情,那时候说的也是五天对吧。所以我难以相信唐先生跟我说的五天就好了。但最后真的好了,我就坐火车回成都。


那时候我做了应该是 2022 年唯一一次自费的核酸,就是在摆在医院外面的核酸亭,可能 3 块钱。


正面连接

你知道有个动漫人物叫柯南吗?他就是一个小侦探,走到哪,杀人案发生在到哪。你就有点像柯南,你在北京、上海、海南,又去了安康,你刚到那个地方就要封五天。


 ale

对,我不能说赶上了所有,但是很多,包括青岛一波全体核酸,河北的一波全体核酸,安徽今年夏天也赶上了。


正面连接

你评测一下在哪个地方封控的体验是最好的,哪个地方是最不好的。


 ale

(最好的)应该还是在安康,因为阿姨做的川菜应该是最好的一次体验。最糟糕的我就不说。






正面连接

你觉得这次写作和其他有什么不同吗?


 ale 

这肯定是我写的最长的一篇稿,而且是非常个人的话题,但是你又要跟让另外一个人参与到这个工作。我一开始甚至会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感觉这些是像你自己的衣服要自己洗(笑),但居然要让另外一个人参与这个过程。所以我在前面合作的开始会有一点不好意思,但是后来慢慢习惯了交流,甚至能够对自己的文字和我在这些文字里面讲的事情变得比较客观。


语言风格是最早就商量好的一个问题,就是要写得更好理解一点,更直接一点,直接说事情,而不要写的太像小说。因为平时在豆瓣可能是有点像是自己的客厅,非常习惯了看我写的文字的一群人,也很熟悉我的风格。这次是面对更多不了解我和第一次看到我写的文字的人,所以我相信最后这种写法是最有效的。


正面连接

还有读者在底下评论,把你跟何伟去比较,你有看到吗?


 ale

我看到有人跟我说过,或者在评论里面写的。但是我跟何伟做的事情也不太一样,毕竟他当时也是用英文写,我是用中文写,我也只能评价这一点。我也不知道写作对他代表什么,我只能说对自己而言,中文写作意味着跟这片土地上的人去连接,包括在全世界用中文的人去连接。这是让我觉得写作比较开心的一件事情。


我觉得不管是我还是何伟还是谁,只要对这片土地有好奇心,想要跟这里的人去连接和交流,都是一件好事。而且这种作品越来越多越好。


正面连接

你来中国学的是影像,结果你现在是在用文字在记录。对,你有没有想过之后你会更多选择用什么样的方式去记录你的感受和观察?


 ale

写作是我从小就做的一件事情。我大概 10 岁的时候,暑假就在家里的地下室敲电脑的键盘,windows2003,写一个关于 AC 米兰夺了意甲冠军的故事。所以写作一直都是我跟自己和跟世界相处的一个方式。可能来中国之后,我没想到某一天会用中文继续跟大家交流,但是最后还真发生了,所以我现在就珍惜这个机会。 


而像拍电影这样的事情是我稍微晚一点开始做的,大概在读本科的时候开始自学,拍一些纪录片、剧情片,如果后面还有机会做这样的事情就挺好的。


我总说,写作是我的母语,电影是一个外语。电影是我学的,而写作是我本来就有的一个表达方式,甚至跟我正常生活是非常有关的一件事情。所以不管怎么样,我会继续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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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让你说到跟唐先生交往,其实我们也会在何伟的《江城》还有《寻路中国》里面看到他会不经意的跟一些素不相识的人发生一些故事。但是其实在我们本土的写作者里面,日常的连接其实是越来越少的。


 ale

对,这也是整体关于中国的报道遇到的一个问题,因为最近这些年在中国的外国记者比之前更少,会形成一个不太好的现象:关于中国的一些报道是在国外写的。你完全失去了一个写报道的非常重要的条件,就是你在现场,你在这里。所以我们如果有这个机会,能够看到一些真的是在第一线的人写的文字,我觉得是最重要的。


可能也是现在的生活方式,很多人陷入这种以自己为中心的一个生活,会有点想不出来自己跟这个社会到底有什么样的连接,有没有必要去探索这个社会,跟它发生一个什么样的相处。可能很多人觉得不需要,我解决我生活中的各种现实的问题就可以了——而且这些问题一般不少,所以你为什么还有必要去做一些额外的事情?


当然写东西也是为了自己的一种成长,一种探索。但是我不跟别人产生连接,我会觉得写作差点意思。


我发了这篇稿子之后收到的一些反馈,有两种是让我觉得很重要。一个在说,谢谢你记录下这一切,会让我觉得我是去帮忙构建一种集体记忆。我当然写的时候也没有在想“我在构建集体记忆”,但是我大家给我反馈之后,我会发现原来很多人能够产生共鸣,我讲的这些事情不仅跟我有关系,跟很多人都有关系。


这第一种反馈主要是在国内的人朋友说的,另外一种是从移民的角度,比如一些在意大利,在北美,在全世界的读者会跟我说,我非常有共鸣,你在中国的体验跟我在国外一样的,我们有类似的经历。所以这也是这些文字让我产生的另外一种连接,我觉得两个都很(重要)。






正面连接

你能不能讲讲最开始怎么练习用中文写作的?


 ale

我觉得就像以前用意大利语或者英文写作一样,这几年开始用中文写作,也是在解决一种内心的诉求。我从来没想过我要达到什么水平,我要达到的可能是一个作用——让别人能够看懂。这也是我之前做记者的一个习惯。在美国,曾经有一个记者说的一句话,送牛奶的人也需要看懂你写这些文字。我如果写一句话发现很复杂,我可能就想,不对了。如果自己都看着觉得有困难,更别说别人。所以我的主要的写作理念就是说人话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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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学习中文有什么决定性的方法吗?读者们很好奇,甚至有人问你是不是做梦是用中文的?


 ale

是,肯定已经很久了,用中文做梦这个事情。我觉得它发生的比较快,只要你在日常中是在用中文沟通,在脑子里面会开始用中文思考,做梦也是用中文。现在比较有意思的是,可能会梦到一些小时候的朋友,小学同学,他们也说中文,他们也学会了中文。


疫情之后,特别是 2020 年的上半年,肯定是一个(决定性的时刻)。因为我物理上无法跟别人去沟通,去交流,所以逼着我想出另外一个方法,可以在豆瓣上面写这些文字。发现有这种可能性,我就写得越来越多了。如果在学校里面碰到跟我闲聊的人,我就多跟他聊一会儿,看看都聊到哪里,说不定后面还可以写。而且在那段时间不管是写还是阅读也会更多,还有听播客,看报道。


正面连接

对你来说,用中文写作和用英文、意大利语写作,有什么不一样的感受?对你的意义有什么不一样?


 ale

我选择用什么语言写作,肯定是跟这个事情我是用什么语言去经历的有关系。像有的时候,我会跟身边的人聊起我童年的一些事情,TA突然会觉得,你怎么现在讲中文好像有点翻译腔,没有那么自然。因为在我的脑子里面,我小时候的事情,当时是用意大利语体验的,我对它的理解是用意大利语。相反的,这几年在中国大部分发生的事情,我都是以一种中文思维去体会到它。所以如果让我用意大利语写会比较费劲,因为甚至我缺乏描述很多的场景和具体的情况的词汇。






正面连接

我们昨天也聊到你在意大利的生活的感受,和在中国生活感受的不一样。好像在中国会更轻松,可以抛却那些世俗的压力。


 ale 

对,这肯定是所有在中国的外国人能够体会到的一件事情。大家会觉得你来中国可以永远年轻,你感觉不到你身上时间的流逝,好像你可以一直上班、在外面玩,进入这样的一个节奏,可能一转眼过了十几年了,你就没有发现。一方面是比较放松,因为身边没有什么人要求你要结婚还是怎么样。但另一方面比较危险的,可能你失去了对你的生活的一个比较宏观的视角。


这几年给我的一种感觉是我能感觉到每天在过,但是我感觉不到这一年在过。你突然会发现,已经过了两三年了,已经过了六年了。我身边也有一些这样的朋友,可能 30 来岁来的中国,现在 40 多了,你问他们你这些年做了什么,他们也比较尴尬,不太知道。


正面连接

你遇到的中国的年轻人,包括你的朋友们,有选择的焦虑吗?


 ale

我觉得很多人都有,你要追求什么,对吧?在一个物质条件大家都可能差不多的状态下,你从哪里获得生活的意义、生活的价值?这是每个人都要想办法去解决的一个问题。


我觉得最近这两三年,当然是非常艰难的,但是如果要找到这段时间里面的比较好的一面,我觉得是它的一种共通性。这两三年的体验涉及到我们每一个人,让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经历。以一种比较悲伤的方式解决了人和人之间是割裂的问题。可能在这两三年,一直到最近这一两个月,大家真的发现了这些感受是共通的。


我觉得这是很重要的一点,从你觉得这些问题是你的个人问题,到发现是一个普遍的现象,这样一个过程。因为它如果是一个普遍的现象,说明需要大家都来聊这个问题对吧?它为什么存在?我们可以这么解决?我们可以怎么创造人生的价值?我们怎么样才会觉得生活的有意义?我觉得当然这个答案很复杂,但是最重要的是答案它不来自个体。





正面连接

能不能讲稿子里提到的那些朋友们,他们后来怎么样,现在都在做些什么?


 ale 

何东在伦敦,我们还算是经常联系。他一直没有回来。他离开的还是疫情刚爆发的时候,本来想回英国度寒假,两个星期,结果成为了三年。他就在英国做电影拍摄。我觉得大概率不会(回来。因为这么长时间,两年多的,快三年的时间,你等于是在那边建立了一个新的生活。从零开始建立一个生活挺麻烦的,而且你不想轻易地放弃它。


本杰是在澳大利亚墨尔本在工作。他也经历了蛮长的封控,墨尔本好像有100多天的一次封控。没有居委会和小区,但是你如果去朋友家被发现了,可能有好几千块钱的罚款。


老徐我跟他已经有一年没见过。我上次见他是21年的12月份,去广州,那时候也是一次喝白酒的体验。他拿出来了这些茅台,想的是让我成为白酒网红。他想在抖音上有外国人这样的一个标签,有流量有机会。我一直比较怀疑,因为我对白酒的理解也就那样。我甚至喝不出高级和低级。我记得那天我就去喝意式浓缩咖啡配茅台,把茅台倒到咖啡里面喝,拍这些视频。


正面连接

这个稿子也算一篇见证了历史的稿子,发稿子的那一天出了行程码即将下线的新闻。有很多读者在评论区提到,搭配着新闻看就会有不一样的感觉,好像一个时代结束了。发表之后,突然间中国要放开了,中国人可以出国了。


 ale

我之前有听说过一句话,你没法写关于中国的书,因为你赶不上它变化的速度。我觉得这篇稿子也是这样的案例,因为写的是分裂、封闭,突然放开了,我甚至比较担心,是不是大家对这个事情没有共鸣了?是不是忘了当时是什么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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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恰好在那个点写这句号,我觉得是非常合适的。我是希望比如再过半年或者一个季度、一年,我们不用再回顾一年的时候,这么高密度地去提疫情,感觉是你生活的全部一样。但是另外一方面,我又觉得我们经常说你要拒绝遗忘、对抗遗忘,当它政策变化了,你恰恰不能够好像它就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


 ale

这也是6月1号第一次上海解封之后,我走到街上的那种感觉,挺奇妙。你会觉得最近两个月我是做了一场梦吗?你甚至看不到痕迹。前几天我和朋友就在成都,在外面散步,偶然碰到一个贴着场所码的一个店铺,大部分都撕掉了,有那么几家店铺还保留着。你会有一种错觉,这个事情发生了吗?什么时候发生了?


正面连接

对,我倒不是说大家一定要愤怒,一定要批评。我觉得你在这个里面,你所经历的,它是你实实在在的时间,你自己非常生动的故事。它是你生活的一个部分。我觉得把这些记录下来是有意义的,不是为了简单的某个目的,因为它就是你的一部分。如果你这些都忘掉,我觉得一个人他是七零八碎的,你就被任意地塑造和被叙事构筑。


 ale

我前几天跟出版公司的朋友聊要写的这本书的一些想法,我也想,这几年我不觉得自己在写疫情这个主题。我的感受是,我在写自己我的生活和身边的人,只不过碰上了疫情这样的事情。我们并不是刻意的,有什么目的一定要写,只不过它进入了我们的生活。所以我们如果要如实对待我们所有的这些遭遇,确实要写到它。你不写,它就缺一点什么。它是这些事情的一个背景。



本期音乐

开场曲 by 文烽

《爱人错过》by 告五人

收听方式

小宇宙 | 网易云 | 苹果播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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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划——于蒙 曾鸣

制作——李书褀

视觉——梁爽 封面——余木

版式——日月 运营——欣怡

创意——Vicson

出品人/监制——曾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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